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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深夜十點半

【特寫】北京深夜十點半

11月26日晚11點02分,回龍觀租戶李樹寬關上瞭門。攝影:蘭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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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車工李樹寬說自己是“三個沒有”:沒文化,沒有錢,沒有能力。

2017年11月26日夜裡十點半,昌平區回龍觀鎮定福皇莊村人聲鼎沸。作為“北四村”的一部分,隨著2009年海淀區唐傢嶺改造,這裡流動人口猛增。四個戶籍人口僅為6000人的村子,現在共容納著9萬多外來人口。

“非典”那年,李樹寬離開內蒙傢鄉,先是在北京的建築工地上幹活兒。後來,他跟著朋友學修車,在定福皇莊村租瞭一間門面。今年,房租已漲至1800元,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瞭,除去房租,他每月隻剩下200元糊口費。

李樹寬和55歲的妻子陳遠宏是組合傢庭。2010年,離異的陳遠宏看著小兒子扯下戶口本上自己的那頁紙,獨自前往西安打工,兩人從此失聯。7年前,尋子途中的陳遠宏在這裡與他相識。

小兒子曾在回龍觀一傢餐館打工,這成瞭陳遠宏一個無法解釋的執念:想在這裡遇上他。但北京太大瞭。

七年來,“文盲”陳遠宏揣著兒子的名字和照片輾轉北京、安徽、河南等多地,“一邊打工一邊找兒子。”

店內擁擠不堪。20平米的房間裡並列擺著兩張床,一條佈簾子隔開瞭睡覺和用餐的空間。無聲的黑白電視機在最顯眼的位置闖入訪客的視野。

按照要求,租戶們要在12月20日之前完成騰退。他們早已把物品打包。

她將在幾天後跟著李樹寬前往河北張傢口。陳遠宏有點遺憾:小兒子幾乎沒有可能會出現在河北。

李樹寬勸慰她,就算留在北京也不一定找得著兒子。“我們一個大隊的人,在回龍觀四五年,我今年才見著。”

陳遠宏記得兒子的一根手指因為受傷失去瞭半邊指甲蓋,但具體是哪根,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。

“太久瞭,我又不識字,記性不好。”陳遠宏摩挲著小兒子的相片。

陳遠宏展示小兒子的照片。攝影:蘭飛二

隨著中關村科技園昌平園以及其旗下的幾個科技園區的落戶,回龍觀的常住人口構成變得更為復雜。

租住在定福皇莊村的艾文夫婦兩人都是IT從業者。在回龍觀的內部,他們走上十分鐘,穿越京包鐵路線,就能到達“中關村生命科學園”。

以艾文夫婦租住的三層公寓為例:一二兩層是面積較小的開間結構,租客多為在附近打工的外來務工人員,甚至有四五個人合租睡一張大通鋪的情況,而三層則是“一室一廳”格局,住的多是剛工作不久的白領小夫妻。

縱然搬傢迫在眉睫,這個周日的晚上十點半,她不得不睡瞭。

艾文夫婦的房間位於公寓頂層,不足20平米,月租為1300元。他們曾經租住在附近的封閉小區,房租是現在的三倍。為瞭償還燕郊房產的貸款,他們選擇來到這裡。

他們搬來還不到一周,傢裡有些凌亂,幾隻大箱子堵在門口,房間裡仍彌漫著消毒水味道。

“箱子還沒拆封的,就又要搬走瞭。”她有些無奈。剛搬來的時候,艾文想在局促的房內花點新意,讓傢成為傢的樣子。她想在沙發背後的墻上掛滿照片,但剛掛上一張便被通知離開。

墻上的照片。攝影:蘭飛

來京多年,他們一直生活在城市外圍,是“平時上班、周末進城“的白領。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煩惱。在人人都在談論中產下墜的年代,他們面臨的問題,是如何在夾層中晉級。但現在,這一切看起來都不那麼重要瞭——他們的當務之急,是在更北的位置,找到容身之處。



朝陽區金盞鄉馬各莊村,下午四點,電已經停瞭。

夜幕降臨後,村裡寒氣逼人。這個冬夜,幾個住戶晃著手電筒,一趟趟地將傢當搬上小面包車。

他們曾經的住所,是一處名為“豪豐青年社區”的公寓群。公寓群規模驚人。據這裡的住戶說,這所公寓群共有三百個房間。屋頂由鋼板頂棚搭建,每一戶的窗戶上裝有防盜鐵窗,房間的窗戶朝內,在視野盡頭延伸。

租客們形形色色:互聯網從業人員、財稅人員、中介公司員工、快遞員、服務員、劇組工作人員……

這所位於東五環外郊區村落中的公寓,構成瞭一個小世界。白天,這裡的人們奔赴北京的各個角落,在各自崗位上工。晚上,他們回到這一個個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裡休息,周而復始。

“我想等到最後,我現在不需要租房,朋友在天鵝灣小區已經給我找地方瞭。” 周賀(化名)打著手機手電,在公寓的“騰退辦公室”門口與人閑聊。

“這裡有一戶住著一個玩兒騎行的,他的車很值錢。”他又說。大學畢業後,由於沒什麼錢,周賀專門在網上查類似“豪豐青年社區”這樣的住所。他甚至摸清瞭迅速找到此類住所的規律:一般在城鄉結合部或者是待拆遷的地方。“這裡還好,有的地方,毫不誇張地說,進去就像馬蜂窩一樣。”

即將搬離公寓的租戶。攝影:傅適野

如今,他已經擺脫瞭“窮學生”的狀態,月薪達到瞭兩萬五。由於大部分時間都在出差,他仍然選擇在此落腳。

他自稱“更多的是將這種居住方式作為對於生活的體察”。

“我曾經和一位長期出差、月薪和我差不多的鄰居聊天,我們感嘆,這幫人一般人是接觸不到的,他們真的是在最底下,你要是沒有見到,完全不能想象他們的生活是怎麼樣的。我做飯是為瞭好玩兒,而他們是必須每天做飯。”

周賀說,他已經做好瞭隨時搬走的準備,“我屋裡也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,一個電腦隨身帶著,還有就是一個投影儀,大概四五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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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遇到張筠,是在她傢樓下的小超市裡,她和店主以及其他租客們圍在櫃臺前聊天。在五福堂村,這是少數不多還開著的鋪面。來自東北的店主夫婦倆正忙著減價甩賣清空存貨,他們租下鋪面六個月,現在又面臨搬遷。一旁的拉面店也還開著,鍋支在門口,冬夜裡騰起陣陣白霧。

五福堂村位於大興舊宮鎮南小街,距離南二環尚有二十裡地。在整治中,這裡也要疏散租住公寓的外來人口,同時,“拆遷區域,盡快撤離”的橫幅也掛上瞭村外的圍墻。

和許多本地人一樣,張筠也是在上周的村大會上才收到瞭整治出租房的通知。相比很多地方,這裡的要求稍顯寬裕,12月1日是搬遷的最後期限,如果房東能夠在此之前將租客清退,據說可以收到10萬元的補助。“開完會廣播喇叭一放,人們就跟發瘋一樣找房”。夜幕降臨時分,村子裡的巷子頭尾,不少人忙活著往卡車上搬傢具。

張筠傢的三層樓是2008年蓋的。一樓用作鋪面,二樓用來出租,自傢人住三樓。租客王迪(化名)帶我們查看瞭樓道和房間。“這裡特別幹凈”,王迪說,“我當初選這裡是覺得安全,樓道寬敞,都是單身住客,衛生好”。

王迪是山東人,穿著一件黑色棉夾克,買瞭桶泡面和兩根火腿。他住在張筠的小樓二樓,平時在附近送餐送貨。在五福堂村,他住瞭三年。再往前,他住過安定門內,也住過更遠的五環之外。

回憶起之前的五福堂村,張筠記得那時候“特別熱鬧”。村子的幾條主路上擠滿瞭飯館和店鋪。上下班時候人流絡繹不絕。但這裡的生活也很苦——“從前早上三四點你站在村口,就能看到排隊等公交車進城上班的人”。

在五福堂周圍,這些年陸續興建瞭一些新的小區住宅。但村裡人不去那裡吃飯。“差幾步路,價格就跟村裡差一倍瞭。”小王覺得村裡一切都方便:“雖然沒那麼講究衛生,但能吃能喝,實惠。”

自小在五福堂長大,張筠年輕時在國營農場工作,直到2008年在宅基地上蓋瞭三層小樓。至於村裡的農地,現在已經變成瞭小區。離開瞭種養,收入來源變得極其有限:“之前很窮,蓋瞭樓有瞭房租之後,才好過的。”

“後半輩子就指著這點東西呢”,張筠說。她的租客們很快將廚房油煙處理離去。接下來怎麼做,她並不清楚。

張筠沒有像很多房東那樣接到通知就清空租客。“冬天太冷瞭”。她打算讓租客再住幾天,大不瞭就拿不到補助。“不要就不要唄,我就讓他們能住就住,這大冬天的,天太冷瞭,你要真是三月份四月份,走瞭就走瞭。現在這多冷啊,先住著吧。”

張筠的愛人一早住進瞭樓房,暖和。但張阿姨沒跟著住過去。“房東是女強人,”租客們說。“她天天陪著我們,說你們先賣,先賣。”

“我得看著啊。”張阿姨整天下樓和租客聊天,“要是大傢這樣散瞭,也沒辦法,但其實挺舍不得的。”



11月26日晚上十點半,北京南二環,零度。玉蜓橋上下是兩個世界。

張宏正在兩位鄰居的幫助下,把自己的洗衣機、冰箱及其他傢具塞到老李平時收廢品那輛三輪車上。

老李和他的鄰居們是玉蜓橋南蒲黃榆二裡的半地下室住戶。這片房子始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。“這都是單位的公房,有30多年瞭。”老李說,這裡的房型有一居室至四居室不等,現在均價已達6萬元/平方米以上。

為瞭節省成本,他們沒舍得租住地上的樓房。“地上部分的單間至少要3000多平米一個月。租不起。”半地下室都是10平米左右的單間,每個月租金七八百元。

他指著地下室門口的那戶人傢:“那就是房東。”

房東是一個六十歲的大媽,據說在燕郊有一套房子,承租這些半地下室多年。

“她也得走。”老李說。

蒲黃榆二裡半地下室的住戶們連夜搬傢。攝影:周小颺

半地下室裡,住著快遞小哥、早餐店老板以及在附近上班的人們,天南海北,有近百戶。

張宏在附近上班,圖距離近的方便,半年前租住在這裡。“昨天(11月25日)接到房東通知,說29日之前要搬出去,否則就要斷水斷電。”張宏說,白天還要上班,隻能晚上下班之後出來找房子。

“先把自己的東西拉到宋傢莊一個旅館裡,捱過這幾天再說。”他蹬著三輪車,頭也不回地走瞭。

三輪車的車主老李正在“撿漏”,看看張宏扔掉不要的物品裡有什麼還可以能利用的。“這有個護腰。劉老頭,你要不要戴戴看?”老李蹲著,把護腰扔給劉姓老住戶。

劉老頭拿著護腰比劃比劃試瞭試,說“不合適,用不瞭。”

對門的快遞小哥小林,下午還在給方莊的住戶送快遞。他不得不在輾轉快遞的路上,抽空看房子。

夜裡十點半,他發來短信:“我沒有找到房子。我有個哥們兒在西園子找瞭個小間,隻能住一個人。崇文門這塊跑快遞的很多找不到房子。有的地方知道我們在找房子,就坐地起價。就好比上舍園後邊的幸福公寓,有熟人介紹的月租漲300元,沒熟人介紹月租漲500元。”

“唉,都走瞭……”老北京看著人來人往,重復著這句話。



晚上十點半,盛騰公寓A239隻剩下瞭吳淑芬(化名)一個人。

她清洗完杯盤碗盞後,把餘下的餃子放到冰箱裡冷凍——剩下的餡兒明天還能再包頓餛飩。

這個晚上,一傢十口人在這間不足20平米的開間裡結束瞭晚餐。這是他們在這個偌大城市裡的一頓團圓飯:幾斤豬肉芹菜大蔥餡和韭菜餡餃子、一盤炒蒜苗。為瞭讓局促的晚飯顯得有尊嚴,他們還在茶杯裡倒上瞭紅酒。

吳傢人的團圓飯。攝影:牛牧江曲

與許多散落北京周邊的公寓面臨著同樣的命運,位於朝陽區十八裡店盛騰公寓,即將在一天後結束其長達6年的使命。這處由工廠改建的公寓共有三棟二層建築,呈口字型分佈,院中空地平時充當瞭租戶們的停車場。樓裡的空間隔成瞭四排,每排又分割成瞭幾十間開間式公寓,600多個傢庭或單人共同生活在這裡。

吳淑芬一傢三代同堂共十口人,在盛騰公寓租住瞭五年。起初,大女兒、女婿先搬來這裡,接著老兩口和小兒子一傢也來瞭。吳淑芬傢隔壁,就是兒子、兒媳傢,女兒傢住在另一棟稍遠些的樓裡。大女兒和兒子又各有一雙兒女,最大的十二歲,最小的還不足一歲。

一天前,吳淑芬照例去菜市場選購一傢人一周所需食材,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室外活動。一下樓就看到瞭門口貼出的清退通知,限期兩天後搬傢,“穿著新買的大衣高高興興去買菜,心一下子就涼瞭。”

這兩天,盛騰公寓裡的租戶們見面,第一句話就先問“房子找好瞭沒有,準備住哪裡?”盡管很多人還沒來得及找到房子,但依據公告的要求,租戶們從那天開始瞭公寓清空工作。行李、傢電、傢具陸續占滿瞭本就狹窄的走廊,多數人選擇隻搬走最值錢的東西,“賣廢品都沒人要瞭,東西太多瞭”。

看到通知的那晚,吳淑芬就開始失眠。她又重新開瞭燈,開始整理自傢的東西,幾件衣服打包收拾到瞭一點多,心這才安定瞭一些,重新躺下。但她還是睡不著,打開電視看瞭一會兒,才重新又有睡意。躺下,她還是睡不著。

她並不喜歡北京,但真要走瞭,她還是舍不得。“心裡難受,像有刀子紮一樣疼。”

離別就在眼前。她和老伴要跟著兒子一傢人搬去廊坊。外孫在附近的十八裡店中學讀初一,大女兒一傢離不開,決定搬去不遠處的周莊。

晚飯時,她說自己最近總失眠。“不要太操心,搬傢也不是讓你搬。”女婿勸她。

“我就是住這兒習慣瞭,不想搬。”吳淑芬說,起身又去盛瞭一碗餃子。

兒子、兒媳們吃完,分別回到隔壁自己傢去瞭。吳大爺也出門瞭,他不住傢裡,住在小區門崗,看守女婿承包的公寓停車場,最後這幾天,他還要去站好最後一班崗。

在冬夜裡的這頓團圓飯之後,兒孫們陸續離開。她一個人留在這裡,房間小而空空蕩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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